川西高原边城康达市的八月总被雨丝缠着，时晴时雨，时暖时冷，像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。康达金融科技服务公司为有诨号“车得转”而自诩的监督员车德财，站在开放式办公室窗前，推起五百度的近视眼镜，揉了揉困倦的眼球，再将镜框从几道明显划满皱纹的额头滑下来，看楼下伸出的房檐发呆，雨珠子顺着湿漉漉青瓦沟壑往下淌，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清晰的小坑。

我们暂且叫他“车得转”，他因交际强、阅历深、口才好、知得多，同事们不叫他车德财，反而是他的诨名“车得转”更响。40左右的他，仿佛多一些生活的煎熬和沧桑，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工资条，数字刺得眼睛生疼——四千八百块，除去房贷两千二，俩娃的补习费（大娃英语两千，书法一千二；二娃数学一对一一千八），还有老母亲每月三百块的降压药款，剩下的钱可怜得要命，连碗醪糟粉子都舍不得喝。

“车哥，又在看雨？”隔座的小刘探过头，手里提着个保温桶，“我婆娘煮的腊肉香肠，你也来吃点，你看，我们可是有福同享，呵呵！”

车得转挤出个笑容，拍着肚皮：“你嫂子昨天还念叨，说我心宽体胖，这腰比熊猫还圆。你这腊肉香肠，怕不是来咒我的？”

小刘把桶往桌上一放，压低声音：“车哥，看你愁的，又是为那几个臭铜板吧，我听表弟说他在省城东都搞IT，现在视频上推介‘刷单兼职’，闲着看视频广告、短剧就能赚钱，日入三百五百的不在话下。我表弟他媳妇上个月刚买了金镯子……你看，这个刷单是不是真的？”

车得转把保温桶往旁边推了推，哼了一声：“我车德财好歹在金融科技服务公司当监督员，天天跟项目流程、合规操作打交道，能信你这种‘天上掉馅饼’的鬼话？哪有这种好事？”

话虽这么说，车得转不正愁钱么，他心里咯噔一下，眼前一亮，心里却像猫爪子挠似的，一直念叨这个事儿：“果真好事情，我正愁没个门道儿找钱，单位排查异常行为不准搞经商办企业，我这手机刷单神不知鬼不觉，上班兼职挣外水，还真是条财路呢，我车德财，不就是要得财么！”

周末回到家里，他摸出手机，鬼使神差地点开视频上的刷单链接。下载页面花里胡哨，“刷视频、点广告、赚现金”几个大字晃得人眼晕。他犹豫了三秒，终归还是点了“立即安装”。

（二）

APP是个外语logo，车得转也不晓得是啥意思，报着试一试的态度，安装好APP，界面简洁得可疑，只有个“立即登录”的按钮。

车得转躺在客厅沙发上，匆忙抿上一口矿泉水，瓶子往边上一丢，抖了抖烟灰，便开始惬意地刷起短视频。家里不需要看老板的脸色，也不需要在同事面前装样子，看就看吧。车得转嘟囔着，按提示看了三条广告——卖保健品的、推网贷的、教炒股的。每看完一条，余额就涨两块。等凑够50块，他试着提现。

“叮——微信到账50元。”

“嘿，还真能提现？”手机提示音响得格外清脆。车得转盯着微信余额，咧着嘴笑了。仿佛眼前一切都那么美丽，他暗自思忖，照这样下去，自己还真得发了财，不再愁娃儿学费，等买了奔驰、换了大房子，老婆、老妈可不敢小看我呢！

老婆小陶端着晚饭从厨房出来，看他对着手机傻乐：“又捡着钱了？”

“我找到个发财的门道，你可要保密，小刘说的那个刷单APP，还真能提现！”车得转把手机递过去，“你看，我刚提了50呢。”

妻子扫了眼屏幕，眉头皱成个结：“你莫信这些。上次社区王阿姨的女儿就被刷单骗了两万，到现在都没找回来。”

“你懂啥？现在是啥时代，新质生产力你懂不懂，真是头发长见识短！”车得转把碗筷往桌上一墩，“人家这是正规平台，我提现都到账了。再说了，咱家这日子……”他没说完，低头扒饭的动静却轻了。

夜里十一点，车得转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眼前这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，赚钱的门道看来可靠，他提现了已深信不疑，老婆的提示让他恍然有些动摇。突然，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，是个陌生号码。

“您好，这里是反诈中心。监测到您下载了高风险APP，该平台涉嫌刷单诈骗，请立即卸载……”

车得转手一抖，手机摔在枕头上。他嘟囔着骂了一句，抓起手机翻通话记录——确实是官方号码。正纠结着，APP弹出条消息：“您有1笔50元提现待领取，超时将冻结账户。”

他盯着屏幕，心跳得厉害。妻子翻了个身，迷迷糊糊嘟囔：“大半夜的不睡觉，折腾啥？”

车得转盯着暗夜里的天花板，轻轻叹息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。可刚躺下，又忍不住悄悄爬起来解锁。他点开APP，提现页面上的“50.00”刺得他眼睛发亮。

（三）

车得转心里惦记着好事呢，他星期天下午早早赶到公司，周末家里的两天让他压抑，也特别累，不知是兴奋还是懊恼，根本没休息好。第二天一早，车得转顶着黑眼圈到公司。监督岗的工作是检查合作方的项目流程，今天要跟一家银行对接金融新产品平台上线。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合同条款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。

“车哥，发什么呆呢？”实习生小吴凑过来，“张总说明天要模拟演练，让您准备下流程。”

“晓得了晓得了。”车得转默念一句，挥挥手，点开微信——昨晚那50块已经到账。他又点开APP，余额里又多了20块，是看广告的奖励。

“叮咚——”

手机弹出个群聊邀请：“【APP认证群】”，备注是“操作员-李姐”。车得转犹豫片刻，点了通过。群里已经有三个人：“用户-清风”“用户-明月”“操作员-李姐”。

“新来的兄弟好啊！”“用户-清风”发了个笑脸，“这平台提现快，我昨天刚提了三百。”

“用户-明月”接话：“我提了五百，比上班强多了。”

车得转手指发痒，在对话框打了句“我也想提现”，又删掉。这时“操作员-李姐”发来消息：“新用户需完成基础认证，第一步充值15元开通权限，完成后返现20元。”

“才15块？”车得转嘟囔着，扫了对方发来的收款码。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刚响，他的余额就多了20块。

“可以啊！”他拍了下大腿，“真返现了！”

第二步认证需要充值200元。赚钱也是要投入，俗话都说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”，车得转以表示理解的心态咬咬牙，又转了200。两分钟后，余额变成240。他盯着数字嘿嘿笑，喉咙发紧——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。

第三步认证要充1200元，群里大家约定都缴纳1200元注册，车得转起疑问，你们咋还注册？大家回复多个注册多份钱。操作员提示：“不过，这次的额度大，得走银行卡”。车得转翻出工资卡，手指悬在转账键上，突然想起反诈中心的话。他打了个激灵，刚要退出，群里“用户-清风”发来消息：“兄弟，充吧，我刚充了，马上就能提现。”

“用户-明月”跟着补了句：“我昨天充了三千，现在余额都四千多了。”

车得转一咬牙，转了1200元。

等待返现的半小时里，车得转也焦急过，也安慰自己，钱都提过现了，怕啥子！这时群消息炸了锅，“操作员-李姐”说：“系统检测到异常，需组队重置通道。是哪个弄错啦！”你一言，我一语，群里信息埋怨不断。

车得转沉默不语，自知理亏，在APP第一次认证时，应该在填空两处各输入50积分，却不小心输入各100分，导致通道异常，三个人共缴纳的3600元无法提现啦！

“老子的钱哦，提现不了你要赔！”明月开始爆粗口。

“你们自己开通道时填写积分失误，需再缴纳5000元保证金重置通道！”操作员李姐提示。

“用户-清风”秒回：“明月，大家一起发财，错都错啦，我之前遇到过，充钱就能过。”

“用户-明月”也说：“充吧，我陪着你，看在清风面子上！”并发了个无可奈何的头像。

车得转的手心全是汗。他盯着手机微信余额——3800块，星期天回去给老婆转1000元，这阵转完1200还剩2600，就这多工资了。要再充5000……脑子里快速地在思考办法。

“兄弟，别磨蹭！”“用户-清风”催促，“时间宝贵，大家等提现呢！”

车得转只好被动地接受，脑子里只想咋弄钱，又咬咬牙，点开购物链接，用信用卡刷了5000。

（四）

保证金交完，“操作员-李姐”说通道已重置，但需完成“保密认证”和“协议认证”。车得转按提示操作，却在“协议认证”栏卡了壳。

“咋个没得协议认证框？”他在群里问。

“用户-清风”回：“可能要翻页，我之前也是。”

车得转翻了半天没找到，急得直搓手。群里突然安静下来，他连发三条消息都没人应。

“操作员-李姐”终于说话：“因操作失误，需缴纳1.8万元保证金。”

“啥子？”车得转差点把手机摔了，“我又没操作错！”

“用户-清风”发来语音，带着股不耐烦：“兄弟，你是不是故意的？我今天还要带娃去医院！”

“用户-明月”也说：“充吧，我之前也交过，过了的。”

车得转盯着手机，脑子里嗡嗡响。他想起出门前，妻子把俩娃的学费单摆在他面前：“这个月再还不上，我去借高利贷！”

“充！我充！”他颤抖着扫码，用手机银行贷款授信额度把1.8万转了出去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车得转已经失去理智，像着了魔。每次认证失败，都说是他“操作失误”，保证金从5000涨到3.6万，再到10万，再到24.9万，接二连三，不知不觉已经四十多万。他的信用卡、网贷额度全刷爆了。他逼得没法，隔一星期谎称要加班，悄声回家把老娘藏在棉絮里的养老钱都被他“借”走了。

“车哥，你最近咋个怪怪的？”隔桌小刘看着他心不在焉，频繁请假，“上次说去东都交材料，结果在茶馆坐了半下午；前天又说去省公司，回来时裤腿全是泥。”

车得转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，强笑道：“跑项目嘛，总有些杂七杂八的事。”

可他心里渐渐清楚，但愿自己不是在往火坑里跳，已经身不由己。每次交完钱，对方都说“马上能提现”，可等他兴冲冲登录APP，要么系统维护，要么账户冻结。就这样，车得转每次重置通道总是操作失误，群里大家怨声一片，车得转自责害其他人也提现不了，自己认怂还要再缴纳保证金重置通道。这段时间他想尽办法凑钱，快付宝借哈6万元、白条18万元、尽管用5万元、管家金条8万元……车得转既闹心也欣慰，凑钱送保证金去东都期间往返的过路费、油钱1000多元，APP平台居然给报销了，并安慰他只要通道打通，可以全额加倍提现。

“一头牛都进去了，还在乎这条尾巴？”他不断安慰自己，自己也不知道在干啥，心里只有一个信念，只能这样打通提款通道才是唯一目标。每次缴纳保证金指令是在加入的QQ上对接，他在东都市按要求把现款放在某街道避静处花台，连对方拿走现金的人影子也没看到，更不知道是谁，只是在QQ里接到缴款成功的回应信息，接着便是在平台自己操作失误再接受缴纳保证金的指令。“哎，都怨自己咋这么不细心呢。”车得转还在自责操作失误，对受骗毫无醒悟和戒备。

车得转为回避反诈中心的监测，先后线下凑款缴纳40多万元保证金。结果不用猜，都是没有打通提款通道，APP平台指令再缴纳最后一笔7万元款便可以，眼看通道的重置成功显示绿色条块85%，成功只差最后一步啦！

当车得转再次携款出去东都，反诈中心人员电话联系到车得转，到现场劝阻其不要上当，更不要去送款，勒令其回去。

（五）

车得转只得回到公司，一面讨厌反诈中心多事，一面思考如何再去缴款最后一笔保证金的事情，想着最后一步等钱加倍全部拿回来的美事。

8月28日，车得转接到了去东州市参加金融科技公司行业大赛的通知。他盯着手机里的参赛通知，突然想起：“东都交不掉，东州该成吧？”

他把最后7万现金塞进公文包，回家跟妻子说：“公司派我去东州市出差，要两天。”

妻子把煮好的鸡蛋塞给他：“路上小心，别又吃泡面。”

东州的宾馆房间里，车得转盯着手机里“操作员-李姐”的消息：“老规矩，今晚8点带现金放到解放路137号某居民楼下角落，有人来取。”

解放路137号是个老居民楼，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。车得转按通知把钱放在楼梯旁垃圾桶背后，手都在抖。随后QQ告诉钱已送达，此时他忽然留心藏在暗处看看是谁来拿钱呢！

一会儿，一阵摩托声响，前来拿钱的是个戴黑头套、墨镜的男人，把钱往蛇皮袋里一塞，头也没回便骑摩托扬长而去。

“师傅，能留个电话不？”车得转猛然反应过来。摩托车轰鸣着窜出去，只留下一股尾气。车得转站在楼道里，听着车鸣声渐远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，又说不出个来由。

“算了，钱都交了。”他拍了拍公文包，走出楼道时踢到个易拉罐，“哐当”一声，惊得他心跳慢了半拍。

回去的车上，车得转盯着窗外的山影，突然想起反诈中心的电话。他翻出手机，拨了过去。

“喂，反诈中心吗？我可能……被骗了！”

（六）

王警官上门时，车得转正蹲在家里客厅里，面前摊着一摞截屏打印的网贷记录和线下送款的清单。沮丧的他头发乱得像鸡窝，眼睛肿得像桃子，他曾有跳河的念头，妻子小陶抹着泪原谅了他。

“车先生，您一共转了48万？”民警翻着笔录，“其中38万是网贷，每月利息已经滚到五位数了。”

车得转低头抽烟，烟灰落了一身：“我……我就是想快点赚钱。俩娃的补习费、老娘的药……”

“派出所早就给你们说‘天上不会掉馅饼’！”“我们查了，这个刷单APP是境外诈骗团伙开发的，服务器在东南亚。您线下缴纳的保证金，没有凭据，破案的难度较大，你只有等待消息。”王警官痛心地说。

车得转突然站起来，撞翻了椅子：“不可能！我明明看到余额在涨！他们说过能提现的！”

王警官叹了口气：“这就是‘刷单诈骗’的套路——先用小利诱惑，再以‘操作失误’为由让你不断交钱，等你没钱了，就拉黑消失。”

那天晚上，车得转坐在江边，望着湍急的河水。他想起老娘把卖菜的钱塞给他时说的话：“德财，莫学坏，要堂堂正正做人。”想起妻子偷偷去借高利贷时红着眼圈的样子：“老公，我不是怪你，我是怕你憋出病来。”想起俩娃趴在桌上写作业，铅笔头短得快捏不住了，还笑着说：“爸爸，等我考上大学，给你买最贵的手机。”

（七）

车得转向单位递交了辞职报告。

“车哥，你疯了？”实习员小吴拦着他，“监督岗多好的工作，稳定又有面子！”

有一天，他遇到王阿姨，她女儿之前被“兼职刷单”骗了两万。王阿姨拉着他的手掉眼泪：“德财啊，我闺女说那APP提现过，跟你说的一样……”

车得转拍着她的背：“阿姨，您记着——凡是让你先交钱的，都是诈骗！天上不会掉馅饼，掉下来的都是陷阱！”

才到秋天，川西高原已迎来2025年第一场雪，比内地来得更早一些。车得转站在已递交辞职信的公司对面，看着雪花飞舞，把街道染成白色。他心潮起伏，默默地想作最后的告别。这时手机响了，是公司张总打来的：“小车，你上当受骗的事情，我已经从派出所知道啦，我们为你保密，你没有给公司造成损失，自己也是受害人，现在找工作难，你就回来吧，我们等你！”车得转鼻子一酸，涌出激动的泪水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

“嘀嘀嘀……”派出所的电话：“车先生，您举报的那个刷单诈骗团伙被打掉了，主犯在境外被抓获。你的线下缴款损失还有待核实，根据追款比例返还……”

夹雨带雪的高原秋天实在有些冷，车得转握着冰凉的手机，心里一股暖流，暗自笑出了眼泪。

那天晚上，妻子小陶做了他最爱吃的醪糟粉子。俩娃举着奖状跑过来：“爸爸，我们数学考了满分！”

车得转夹起个粉子放进嘴里，甜得发腻。他摸着俩娃的头，轻声说：“爸爸以后给你们讲个故事，叫‘陷阱深处‘车不转’。”